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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州,与荆州、泾州比邻,占据北方三分之二还要多的板块,形成三大不可分割的黄金三角,虽然比不得江南沿海一带富裕,却因为丰富的矿产和重要农作物,让蛰伏这一带的世族比别家更有底蕴。

泾州陇东李氏、沧州赵郡刘氏、荆州河内陆氏,十大顶级世族其中之三,以各自郡望为中心,势力逐渐覆盖至三大州。

广晟镖局,沧州赵郡刘氏治下排行前三的镖局,这样的乱世,却选择镖局营生,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,押镖之路充满了未知和危险,需要处处小心、时时警惕,一不留神倾家荡产事小,更甚至性命不保也是常有的事,但是像冯玉臻这样全家连同镖师几十口人,男丁全灭,只余几个老弱妇孺的,实属罕见。

广晟镖局能够在乱世中做到州内前三,甚至将沧州辖内几个郡县的生意垄断,这样的实力,却在押镖途中被流寇清理门户,几乎不留活口,要说没有猫腻,萧清瑶不太信,尤其知道了很多流寇跟当地官府,甚至世家暗中有利益牵扯后。

沧州赵郡刘氏以赵郡为郡望,广晟镖局总部冯家主宅设在赵郡高邑县,紧邻赵郡治所平棘。

萧清瑶带着燕一赶到冯家的时候,冯家的大门虚掩,从里面传来十分嘈杂的吵闹声,惹得街坊邻居驻足街口,伸长脖子有意无意的看着热闹。

萧清瑶戴着轻纱幂篱,手中握着一把寒月刀,刀柄尾铜雕刻着广晟镖局特有的家徽——三足金蟾。

“这是?”

“是冯家二娘,冯玉臻回来了?”

“二娘,你还是快走吧,你那个叔公要把你抓去给老头子做填房呢!”

围观的街坊邻居开始七嘴八舌的劝慰起来,萧清瑶也没说话,只是冲街上的邻居们行礼作揖后,直接推开半掩的大门。

嘈杂声更盛,带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和男子呼喝的声。

院中,站着几个趾高气昂的老头,有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将三个妇人按在地上,几个年轻一些的姑娘正被一个妇人护在身后,双方的对峙,似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。

下一瞬,一道黑影冲向院中,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几个压着妇人的家丁瞬间像软脚虾一样昏死了过去,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。

“叔公这是在做什么?”萧清瑶特意压低了声音,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更接近冯玉臻。

“冯……冯二娘?你还敢回来?”为首的一个老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,还没回过神来,就听到一个有点熟悉又陌生女声响起,回头一看,高挑纤细的身姿加上那把三足金蟾寒月刀,不是冯玉臻还能是谁?呵呵,这死丫头居然还敢出现!

“叔公说笑了,这是二娘的家,不回来,您让二娘上哪去呢?”

“冯玉臻,你忤逆长辈,背离家族,今日竟又携陌路男子归家,简直恬不知耻……”

“叔公这帽子扣得有点大,二娘可承受不起。”萧清瑶一边说着,一边将腰间的刀抽出,寒光随着刀鞘缓缓释放出一股冷意,让见到这场景的几个老头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。

只见她一边抽刀一边靠近他们,刀尖被她拖在地上,与地面发出刺耳的碰撞声,甚至在路过晕倒家丁的时候也没有避让,直接从他手臂上划过,开过刃的刀,锋利无比,轻轻带过便是一朵血花飞溅。

萧清瑶恰好站定在刚得了自由,互相搀扶着起身的三个妇人身前,继续道:“您说的忤逆长辈,是指您要把我嫁给赵郡刘氏旁支那年逾古稀的族长吗?至于背离家族,二娘二八年华,记性可能比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叔公要强些,您大概忘了,咱们已经分家,赵郡冯氏和高邑冯氏,同宗不同族了。”

几个老头已经被她的骚操作吓呆了,只紧紧盯着她手中刀尖上滴落的血珠,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。

早就听说冯家二娘冯玉臻性情刚烈,任性妄为,却没想到刚一照面就见了血,再看着她拎着刀就要往他们这边甩过来的架势,被称作叔公的人瞬间战术性后撤了好几步,“好~好~好你个冯玉臻,孺子不可教也,不可教……你等着,你们等着……”

一边撂狠话,一边在家丁的搀扶下,伙同其他老头健步如飞的跑了,连被燕一弄昏倒在地,生死不明的几个家丁都不管了。

安静了好一会儿,被簇拥在中间的妇人主动开口了,“你是谁?”

萧清瑶还刀入鞘,一边转身,一边将头上轻纱幂篱拿下来,长揖一礼,“见过冯夫人,臻姐姐托我带了一封家书给夫人。”说着,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双手递给冯玉臻的亲娘冯孙氏。

孙氏这才看清她的长相,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乔装的原因,面前的姑娘身量确实与她女儿有些相近,幂篱摘下后的脸,眉宇间更是与玉臻有两三分神似,不是亲近熟悉的人确实不会分辨,一时唬住外人也够用了。

伸手接过信函,一目十行的看完前因后果,孙氏一惊,就要屈膝拜下,却被萧清瑶伸手拦住了,“这段时间,恐怕要麻烦夫人了。”

***

入夜,冯玉臻的母亲冯孙氏将白日受到惊吓的女眷们安顿好,单独到客房寻萧清瑶。

萧清瑶已经卸掉脸上的妆容,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,见孙氏寻来,倒了一杯茶,“这是安神茶,有助睡眠,夫人尝尝。”

孙氏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颓废,冯氏家族的遭遇几乎快要压垮这个昔日最强后盾的冯家主母,见萧清瑶这样体贴,又想到女儿信中提到的种种,心中顿时五味俱全。

“臻儿自小性子又烈又执拗,倒是给郡主添了不少麻烦。”

“不管如何,能平安就好。”

“……是,平安就好。”孙氏忍下眼中的酸涩,“如今冯家只剩我们四个妯娌,五个女孩儿,家中略有薄资,皆是他们爷几个刀尖舔血用命换来的,别说旁支,就连冯氏直系血脉的兄弟叔伯都在一旁虎视眈眈……世道艰难,孤儿寡母更难。”

“夫人或许可以考虑白天冯氏叔公的提议,十大家族之一的赵郡刘氏,哪怕旁……”

“郡主!”孙氏的情绪大起大落,还未等萧清瑶的话说完,直接毫不客气的打断,带着一股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怒火,起身的瞬间,宽大的衣袖直接打翻了那杯沏好的安神茶,茶杯滚动,‘啪’得一声摔落在地,碎了。

因为动静太大,隐在暗处的燕一现身,成护卫姿态,直接站在萧清瑶身侧。

萧清瑶不以为意,拿出一个新杯子为孙氏重新倒了杯茶,“士农工商,正面硬刚的最好结果,就是强迫你们的女儿嫁出去,不论进了哪家后宅,随便搓磨拿捏,好一点的如行尸走,差一点的……直接下去跟父兄团聚。”

孙氏一下子攥紧双手,青筋暴起,浑身颤抖,她知道,如果再这样下去,这确实就是她们的下场。

“或者,夫人想要改嫁吗?”

孙氏觉得萧清瑶字字句句都直戳人心窝子,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,咬牙切齿道:“本~夫~人~这~辈~子~都~不~会~改~嫁!生是冯家的人,死亦作冯家的鬼。”

知道冯玉臻这刚烈倔强的性子是随谁了,萧清瑶展眉轻笑,双手将新沏的安神茶奉给孙氏,郑重道:“夫人立女户吧,按照新颁布的《户律》和《置后律》,立女户。”

孙氏一怔,“立……立女户?”

***

沧州位于京城正北方,沧州赵郡又地处交通要道,占据优越得地理位置,是多个州郡交汇通商最大的贸易中心,这也是广晟镖局在赵郡高邑扎根的主要原因。

年关在即,很多商旅都赶在年前最后一波年货采买交易,地处沧州赵郡中心高邑的主干道上更是热闹非凡,除了来往的行人车马还有各种叫卖声,还有熙熙攘攘置办年货、讨价还价的当地百姓们。

比起上半年,不论是官道上还是州郡县,大昭正在推行的各种政策中修生养息,恢复元气。

如果没有某些绊脚石的话,大昭可能会更好,萧清瑶这么想着,突然被一个身高不及她肩膀,衣衫褴褛的孩子撞了满怀。

孩子撞到她以后,一叠声的哈腰作揖,嘴里念叨着,“贵人对不住,对不住……”一边说着,一边卑躬屈膝,渐渐混进人群溜得无影无踪。

小孩离开熙攘的大街,又绕了好几条小路,回到大街上溜了一圈后,没入偏僻背街的小巷中,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尾随,便推开一扇破旧的大门,冲里面喊道:“小六,泛子,芽儿我回来啦!”

话音刚落,从里面冲出三四个小萝卜头,都是身上打着补丁,半大不小的孩子,哭着喊着,惊慌失措大喊道:“锄头哥,锄头哥!你快来看看,前几天你带回来的那个人,好像……好像没气了。”

锄头赶紧跑进破败到四处漏风的房舍,那个陷在草垛中几乎看不出人形的‘东西’,好像……确实没气了。

“荷包里的钱,大概只够给他请大夫抓药的。”萧清瑶站在破败的门前,打量屋里或坐或跪的几个孩子,好心地解释道。

锄头一惊,赶紧以护卫的姿态将见到陌生人出现,瞬间藏到他身后的几个孩子挡住,嘴上也没闲着,装模作样的干嚎起来,“贵人,饶命啊~贵人,您大人有大量,我不是故意的,我们几天都没吃……”

“你再演一会儿,他可就真的死了。”

“……”锄头的脸上闪过各种情绪,知道自己遇到硬茬了,偷了不该偷的人,正准备想对策。

“所以,你是要给他请大夫抓药,还是留着钱填饱自己和这些孩子们的肚子?省着点用,过个半载也行。”

锄头听懂了,“你……不是来抓我的?”又想了想她的话,从地上站起来,给其他几个小萝卜头使了个眼色后,试探性的往萧清瑶的位置走两步,“我爹娘也是差一口气,死在冬日里……”

见萧清瑶真的只是靠在门前不阻拦也没有任何动作,便大着胆子快走几步,越过她往外面跑,这就像是一个信号,原本在屋子里的孩子们钻洞的钻洞,爬窗的爬窗,一瞬间四散跑了个干净。

只留萧清瑶和屋子里那个不知死活的人。

走到那个窝成一团,几乎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跟前,萧清瑶半蹲着扒拉了半天才找到骨瘦如柴的手腕,摸向‘tA’的脉搏。

就这安静切脉的功夫,锄头已经抱着一床破棉被,纸包等等大包小包的跑了进来,见萧清瑶不嫌脏,半蹲在那里为他捡回来的人切脉,也没多说什么,将破棉被随意扔到地上人的身上,又将大包小包扔到一边,从破屋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熬粥的破罐子,直接支在还未灭的火堆上,忙活了半天,将其中一个纸袋子拆开一股脑地扔进罐子里。

“小姐生在富贵人家,不知人间疾苦,您这一个荷包,够给他抓药也够我们过冬甚至还有余了,穷苦百姓确实请不起大夫,但药渣子还是能买的,伤寒的、退热的,混在一起喝下去,生死由命,我把他捡回来这么多天,也算尽人事了。”

锄头带着乱世孩童特有的早熟,像是一个阅尽千帆的大人,用亲身经历验证这世间的冷暖,迫不得已参透很多人生道理。

萧清瑶也没说话,算是接受了他的批评和他尽人事听天命的理论,顺手收拾了一下其他纸包中的东西,一大包陈年的糙米,一小包干巴得腊肉腊鸭腊鱼的边角料。

萧清瑶就地坐在一个破草墩子上,看着锄头忙里忙外,熬完药开始添火煮饭,又从外面不知道哪里刨了一颗白菜和一些看不出什么的黑绿色野菜,眨眼的功夫,一阵饭香混合着汤药苦涩的味道充斥在破败漏风的房子里。

“家里就剩自己了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哪里人?”

“郾城。”

萧清瑶愣了一下,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。

如果是郾城,那就是年初东夷蛮族破城的事,他一个不大的孩子,从边城那么远的地方,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能活着走到这里。

沉默许久,直到锄头将盛着汤药的破碗塞到她手里后,又去忙着刷药罐准备烧汤。

萧清瑶看着缺了三分之一,几乎盛不了多少汤水的破碗,回头将缩在地上的人扶起,让‘tA’靠在自己怀中,方便她在没有勺子的情况下,更好喂药。

用巧劲捏住下颚,稍微一倾斜,药便顺着滑了下去,几乎一滴不漏。

这人就算无意识,也愿意配合,求生意识很强,本能的吞咽,三两下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。

又过了半柱香,刚刚跑没影的几个孩子早就在窗户边、洞口、门缝里看了老半天,闻到饭香时已经蠢蠢欲动,只不过碍于陌生人在,不敢进来,等饭菜汤都做好了,再也按耐不住,跑进来围住锄头,也不哄抢,就在一边帮忙,拿破碗的、盛饭的、舀汤的,各司其职,井然有序。

当然,也不忘了抽空偷偷观察她的动向。

然后,那个被唤作芽儿,唯一的小姑娘踌躇了半天,才一步一步挪到萧清瑶跟前,怯懦的伸出手,试探性的想要拿回萧清瑶喂汤药的碗。

萧清瑶却躲开她的试探,“别过了病气,先用其他哥哥的吧!”说着,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绢帕包的点心递给小姑娘。

芽儿吓了一跳,下意识往后躲了两步,看了看萧清瑶,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绢帕,再回头看向锄头,见他点头,这才放下戒备,慢慢靠近了一步,在能接触到最远的安全距离,一把抓住萧清瑶的手帕,赶紧跑回锄头和其他孩子身边。

过了好半天,慢慢摸索着打开手帕,看到里面似花儿一样精巧漂亮的两块点心,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萧清瑶,小小声的说了一句,“谢谢。”然后拿出一块点心来分成几等份,乖巧的分给每一个人一小块。

几个孩子分了点心,又吃上热乎饭菜,气氛渐渐活络起来,脸上笑容都带着十分的满足。

等他们吃完饭,收拾好,萧清瑶也站起来,“走吧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府衙啊~怎么?你偷了我的东西,被抓了个现行,吃也吃了,喝也喝了,不用负责的吗?”

几个刚吃饱喝足的小家伙瞬间炸毛了,一脸警惕的将锄头团团围住,其中一个小孩大声反驳道:“要抓就抓我好了,不要抓锄头哥。”

除了锄头以外的孩子瞬间吵吵起来,你一句我一句,争着吵着要担这偷盗的责任。

最后却是被锄头吼了一声才彻底安静下来,“好了。”转头看向萧清瑶,“我跟你去府衙,别伤害他们。”

一边往外走,一边快速交代叮嘱几个小的吃的喝的冷了热了。

萧清瑶看了看地上的病号和几个小萝头,跟着锄头出了门,见他在前面一副视死如归,真的就往府衙的方向走,实在没忍住,笑了。

锄头一脸诧异的回头,看到萧清瑶的样子,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“你~你笑什么?”

“忘了跟你说,除了去府衙自首,还有别的方法抵这包银钱,你要听听吗?”

“?”锄头瞬间捂住自己的胸和裆,一脸警惕的上下打量萧清瑶,似乎是在权衡利弊值不值得。

这小屁孩儿,还真是个逗比,就这豆芽菜样的干瘪身体,毛都没长齐,她是图他的尿不湿还是他擦不干净的鼻涕?

“放心,天下美男千千万,我对未成年的小鸡子没兴趣。等你尽完你的人事,便去东边富硒街冯家。”

“富硒……冯……广晟镖局冯家?”

“是。”

“她们不是只剩孤儿寡母了?……我不卖身,也不入富贵人家为奴。”

萧清瑶倒是不意外他知道冯家的事,“不卖身,也不用做奴,你就替我护她们孤儿寡母周全,当还债了。”

锄头却是低着头认真权衡她的提议,“多久?”

“你觉得那一包银钱,能让你护她们多久?”

“……一年?不,两年,最多两年。”

“行,成交。”

“只护着她们?不为奴?”

“对。”

“那……芽儿他们?”

“你可以带着他们一起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嗯,但是吃喝拉撒,这么多不能干活的孩子……”

“三年,不,五年,我一定护冯家周全,护她们孤儿寡母周全。”锄头信誓旦旦,认真的像在宣誓效忠。

“你知道冯家的事,也知道她们孤儿寡母的麻烦,还敢吹这样的牛?”

“人有人路,鬼有鬼道。小姐绕这么大一个弯子,给我还有其他孩子寻一条生路。郾城封翎,领情了!”锄头,哦,不,封翎一边说,一边端端正正的对着萧清瑶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君子礼。